雞剛叫頭遍,,夜還鐵青著臉,,母親就吆喝我們起床推煎餅。大姐懂事,聽到響動,,立即穿衣下炕,。她一邊推醒二姐,,一邊詢問母親需要幫著干點什么,,二哥是叫不醒的。大姐喊我的時候,,我把頭伸進被子,,裝作沒有聽到。母親就說,,小孩子,,睡覺死,我們?nèi)齻€先推著,一會叫她吧,。
窗外的風,,呼呼刮著。
頭天晚上,,母親已經(jīng)拾掇好了糧食:碾成小塊塊的地瓜干,、磨碎的玉米,泡進三盆子里,。用笊籬攪拌幾下,,濾去臟水,,加兩瓢麥子,,再攪再濾。年頭不好的那幾年,,全部是瓜干和玉米,,攤出的煎餅,吃著硌牙散口,。高粱和瓜干摻和了的煎餅,,豬血顏色,咬一口,,生澀,,難以下咽。
睡覺時,,母親要把糧食淘洗最后一遍,,汁液見白,水見清,。她會囑咐我們,,早點睡覺,早起來推煎餅,。
在“家家支鏊子,,戶戶攤煎餅”的年代,我是聽到煎餅就頭痛,,看到煎餅就惡心,,煎餅進了嗓子,拉得慌,。母親批評我,,才幾天不拖拉要飯棍,就不知道姓什么好了,。
石磨,,立在西窗戶下。也有窮得買不起石磨的,這種人家很少,,用家鄉(xiāng)人的話說:“不吃不喝,,也得置辦盤石磨,推煎餅的工具,,吃飯的家把什兒,。”
甕欄子上,,早就擱了三盆子,,加了清水,母親用短木頭堵好副眼,。大姐,、二姐用磨扣子套上磨棍,插進磨拐子,,然后把磨棍橫在肚子上,,肚子用力,朝前推,。
推一會兒,,兩個姐姐累了,母親喊我起來助力推磨,。我的磨扣子沒處安放,,連環(huán)套在二姐的磨扣子里。幾圈走下來,,我頭暈,、惡心,想吐,。母親說,,推磨惡心,不是莊戶孩子了,,今后怎么掙飯吃,?你來添磨,我來推,。
母親和兩個姐姐推磨的速度太快,,我要小跑著添磨。添磨有學問,,堵住副眼,,添到實眼里。推豆腐糊子,,有的人家用副眼,,糊子粗,,馇出的豆腐香。我家和別人家兩樣,,推豆腐也是用實眼,,馇出的豆腐照樣香得很。推煎餅時,,一次只能添多半勺子糧食,,加小半勺子清水。轉(zhuǎn)一圈,,添一勺,。添干、添急了,,糊子粗,、干稠;添濕,、添慢了,,糊子細、稀薄,。太稠太稀,攤煎餅時,,都困難,。糊子要隨時從磨圈里舀到水桶里,舀的時候,,順著推磨的人走,,不影響人家推磨。瓢,,放水里蕩蕩,,糊子易脫離。
推完磨,,舀幾勺糊子,,沖沖磨眼兒。加水,,再沖,。看到磨眼里確實沒有糧食,,才停下,,刷磨。磨盤的東南角,,留了出水口,,水桶放在出口處,接住刷磨水。剛開始的刷磨水,,多半水桶就可,,留作攤煎餅的時候用。最后的刷磨水,,留著飲牲口,。
我家的鏊子,十幾斤重,。直徑約五十厘米,,中間凸著,周邊緩下去,。鏊邊,,又稍稍高出一小點。
攤煎餅,,需要煎餅耙子和油耷拉,。“煎餅耙子”,,似鐮刀,,竹片,竹柄,。還有用筷子作柄的,。“油耷拉”,,麻袋片縫成的,,一掌寬,用來抹鏊子,。麻袋透氣吸油,,也有用玉米皮做的,也好用,。很多人家買不起鏊子,,靠借。借人家的鏊子,,有個不成文的規(guī)矩,。要把人家的“油耷拉”沾滿油,如果干巴巴地還了人家,,下次去借,,難上加難。一塊沾滿油的“油耷拉”,,可以攤半蓋墊煎餅呢,。吃油困難,,莊戶人就變得吝嗇,變得善于算計了,。
母親在南屋里攤煎餅,。鏊子支在透風的窗戶底下。這里,,必定有四塊燒黑了的磚頭,,上次攤煎餅時留下的。支鏊子時,,橫起一塊整磚,,對著鍋口墊上鏊子的一只腳,其它的三只腳,,用小的磚頭支住,,平放。鏊子斜著身子躺著,,便于燒火,,透煙。
鏊子燒熱后,,母親從三盆子里舀上一勺糊子,,放鏊子中間,輪動“煎餅耙子”,,順時針旋轉(zhuǎn),。糊子粘在鏊子上,發(fā)出滋滋滋的聲響,。母親轉(zhuǎn)動耙子的速度很快,糊子勻后,,煎餅攤成圓形,。母親的手一邊轉(zhuǎn)動耙子,一邊加曬干的萱草,。萱草,,起火慢,勻和,,攤起煎餅來,,厚薄適中。旁邊,,放一捆玉米秸子,,秫秸更好,加幾根,,不肯滅火,。
我家早飯吃煎餅,,就著咸菜疙瘩,還有二姐做好的疙瘩湯,。我急著去學校,,拿起母親攤好的煎餅就吃,母親急切地說:“拓拓再吃,,沒拓的煎餅吃上肚子疼,。”母親把放在秫秸蓋墊上的煎餅,,放在鏊子上噓一遍,,拓好,遞給我,。每個煎餅,,母親都會拓一遍。一會兒,,蓋墊上就摞滿一層煎餅,。
哪個孩子病了,母親會用大碗,,攪面糊糊,,攤一兩個面煎餅,對孩子就是最好的照顧,。我班的同學赤峰一直眼饞這種面煎餅,,他的身體比牛還棒,就是不生病,。他就自己制造感冒,,守著外人不好意思脫衣裳,他一個人躲在家里,,脫得光溜溜的,,在屋子里像一只老鼠一樣跳來跳去,跳了一個上午,,也沒感冒,。他饞心不死,想出第二個絕招,,在學校里制造尿褲子,。課堂上,他憋著尿,,直到憋不住,,才喊報告去茅房。老師允許后,,褲襠處漬出尿水,,老師讓他回家了,。他對他娘說肚子疼,正在攤煎餅的他娘,,給他攤了兩個面煎餅,,他大口吃下,病就好了,。他娘說,,這煎餅,真是一味良藥呢,。
臘月天冷,,母親就挪到北屋里攤煎餅。從屋門口和后園門里,,冒出一股股白煙,,煙升到空中,見到太陽,,就看不見了,。大冷的天,孩子們得去拾草,。母親在鏊子灰里埋上地瓜,,等我們回家時,她用掏火耙捅幾下草木灰,,燒熟的地瓜露出來,。栗子色的地瓜,吃到口里,,甘甜,。母親還會在灰里,埋豆腐乳壇子,。壇子里裝花生,、咸白菜幫子、魚頭,、蒜粒,泥封,,埋灰,。吃飯的時候,沒等開壇,,香味就沖出來,,幾個煎餅下去,還覺得沒飽,?;依餆南滩烁泶?,格外咸,格外香,,格外想吃,。那些過日子的婦女,在灰里放一把“泥壺”,,灰埋到壺中部,,過個把小時,說水可以喝了,,和小湯罐燉水是一個道理,。別說有什么危害,吃煎餅,,吃咸菜疙瘩,,喝鏊子灰水長大的孩子,都健壯得很呢,。莊戶人自有莊戶人的智慧,,自有莊戶人的活法。
吃中午飯的時候,,母親讓我去喊鄰家嫲嫲來替著母親吃飯,。母親蹲在鏊子邊,和嫲嫲說著閑話,,煎餅里卷一棵大蔥,,就一個燒熟的咸菜疙瘩,不一會兒,,兩個煎餅吃進去,。喝上一碗餾鍋水,娘說,,還是吃煎餅肯飽,,莊戶人就是煎餅肚子。嫲嫲走的時候,,母親非要人家拿幾個煎餅,,嫲嫲不要,母親就塞在她的手里,,嘗嘗我攤的,,好吃。
有的人家,,這頓沒東西吃,,只好打發(fā)孩子來我家借煎餅。母親問,,借幾個,?孩子答:“俺娘說,,借十個?!焙⒆硬缓靡馑?,低著頭,害羞,。那時的孩子,,整天去別人家借東西,都借怕了,。
“給二十吧,。你家人口多,別閑著肚子,?!蹦赣H數(shù)好煎餅,還給孩子兩個燒熟的咸菜疙瘩,。等這個孩子家攤了煎餅,,會第一時間還給我家的。有時做飯沒油鹽醬醋了,,也是拿個茶碗去別人家借,,有借有還,沒當回事,。那些心眼小的,,借了人家的東西,裝作忘記,,如果被借的人家性格潑辣,,會說,怎么還不還我家那半茶碗豆油,,我都看到你家去油坊換了一四鼻子罐子豆油呢,。小心眼的人回答:你看看我這記性,我怎么就把這事忘了呢,,回家就給你家送去呀,!
我喜歡吃母親做的“骨碌煎餅”。全是地瓜面做成的,,不用上磨推,。和好地瓜面,放在三盆子里,,用手在鏊子上骨碌。骨碌好一個,,用沒把的“煎餅耙子”刮一刮,,越薄越好,,也需要拓一遍。骨碌煎餅,,輕,、脆、薄,、香,,易碎,易涼吃,,不易上鍋餾,。餾后,成了團,,粘乎乎的,。母親的胃不好,吃了骨碌煎餅,,吐酸水,。她說小時候,吃骨碌煎餅,,傷著胃了,。
大姐嫁去遼寧后,父親擔心大姐吃不慣高粱米,,坐火車給大姐背去煎餅鏊子和餅鏊子,。據(jù)說大姐根本就沒攤過煎餅,東北人吃不慣,,大姐怎么會為了自己一個人而去費事攤煎餅呢,。可憐天下父母心呀,。
隨著年齡的增長,,我的很多生活習性,越來越像母親,,喜歡吃煎餅,,吃野菜。莊戶孩子,,即使走出家鄉(xiāng)的視野,,她的心也是泥土做的。
(作者系中國作協(xié)會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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