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忠臣 畫馬新義
上年紀(jì)的人說，過去,，諸城農(nóng)家曾普遍使用一種叫大車子的運輸工具,，如今，它的身影已經(jīng)無影無蹤,。因為駕駛這種車需要前后兩個人來操作,，所以也叫二把手車。現(xiàn)在,，六十歲以內(nèi)的人很少知道大車子是怎么回事了,。這種車子的使用地域范圍到底有多大，也不得而知,，但在濰坊,、青島、日照,、臨沂地區(qū)使用還是很普遍的,。大車子有多少年的歷史也不好考證。青島黃島區(qū)有座徐山,，傳為秦始皇命令方士徐福東渡去取長生不老仙藥的出發(fā)地，山上的石板坡上,，有一道車轍印,，約二指深，兩三米長,，在這個必經(jīng)之路的石板上,，車子走多了，走久了,，壓出的一道溝,，老百姓叫“車轍”,。可證那時就使用獨輪車,，但到底是單人推的車還是二把手車就不好考證了,。
大車子是我們這一帶的祖先們謀生的主要運輸工具，世世代代靠它替代了原始的背扛肩抬,、效率低下的勞作,，為農(nóng)家的生活提供了方便，雖然簡單,，但也是祖先智慧的產(chǎn)物,。我小的時候，聽說相州有兩輪的大車,，老百姓叫“大板兒車”(就是膠輪馬車),，但只有到相州趕集才有可能見到。在農(nóng)民眼里,，大板兒車就等于現(xiàn)在的高科技產(chǎn)品,。20世紀(jì)50年代初，在偏遠(yuǎn)的農(nóng)村,，見到過大板兒車也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經(jīng)歷,。據(jù)老人們講，大車子使用的最終年限應(yīng)該是1966年,，1967年就沒有了,，改成了膠輪小推車和兩輪地排車。再后來,，農(nóng)用拖拉機(jī)普及,，小推車、地排車也少用了,。今天,，農(nóng)村過去用的生產(chǎn)工具有的還可以找到，如耕地的犁,、打水的轆轤,、倒筲……但大車子是難以找到的。聽說三十年前,，高密曾找到一輛大車子,，在去北京展覽時被八一電影制片廠高價買了去。現(xiàn)在,，農(nóng)村已經(jīng)見不到這種傳承了不知多少年代的運輸工具了,。絕跡的重要原因一是不再用了，二是這種大型工具在成立合作社時全部歸了生產(chǎn)隊,；后來不用了,，隊里不留,，個人無權(quán)收藏，不像轆轤等農(nóng)具,，私人家中有的還可以保存下來,。
大車子是由前后兩人推的。前頭用?；蝌呑永?，有一人幫牲口，兩人推車子,，缺一不可,。前邊的推車人通常叫“前車戶兒”，后邊的推車人叫“后車戶兒”,。
大車子在農(nóng)村用途很廣,。送糞肥時，先用秫秸扎成帳子,，鋪在兩邊,；裝滿后再搭上帳子用繩子捆好防止漏糞。推秫秸時,，車裝成八字型,，直達(dá)到后車把后頭，像燕尾形,。最難推的是麥子,，一是裝得太高，不易掌握平衡,，二是后面推車的人只能從車中間的大轱輪縫隙中看到一點兒路,。這種車，后車戶兒全靠前車戶兒的口令提示來把握方向應(yīng)對前面的地形,。我的家鄉(xiāng)在舜王街道老梧村,。這里四周是嶺地，上下坡多,，而且鵝卵石子多,，旱天土路堅硬，陰雨天路上泥濘,，穿一般鞋很快就會蹬壞,，而且爬坡也蹬不住地面。家庭條件好一點兒的可以穿自納鞋底的布鞋,。但為了省儉，多數(shù)人是穿堅硬,、笨重的膠皮車帶做成的鞋,。雖然腳很擠,，常常會磨出血泡來，但推車時還是硬挨著穿這種堅硬的皮幫皮底鞋,。
大車子也當(dāng)轎車使用,。農(nóng)家娶媳婦有條件的使花轎，沒有條件的就用大車子扎成帶車棚的轎車,。方法是用約三米多長的竹片彎成弓狀,，叫車棚桿，插在兩邊的車幫上,，幾根車棚桿插好后頂上搭上花席子,，這就有了頂蓋了，車兩邊再綁上帶花樣圖案的廂板,，前后再掛上花毯簾子,，這樣就成了很美觀、很體面的轎車,，可以用來搬新娘了,。有時，也可以作為姑娘,、太太們出遠(yuǎn)門,、看戲的坐乘,。據(jù)老人們回憶,，1936年，漢王山(位于今舜王街道老梧村)山會上唱戲,，在一圈看臺中間就有許多這樣的車子,，都是太太,、小姐們來看戲的。由于人太多,，還擠破了一輛不知是哪村的大車子,。另外還有十幾輛大車子的車棚被擠破。
當(dāng)年漢王山清涼寺中也有幾輛大車子,。除了自己用外,，村里的老百姓也常去借了用。主持僧覺奎是一位很和善幽默的老人,，有時寺中的大車子借出去了,，再有來借的，他就笑瞇瞇地說：“大車子不在家呀,，去搬閨女去了,。”引得人們?nèi)滩蛔⌒ζ饋怼?/span>
大約是一九二幾年,，漢王山山會唱戲,，要到安丘去搬戲班,。為了講排場，去了九輛大車子,，并且是一色的棕紅色的騾子拉車,。這樣的排場引來了一群土匪，他們搶占了漢王山,。當(dāng)時漢王山上有一個國民政府辦的育才學(xué)校,，分甲、乙,、丙,、丁四個班。土匪占山時學(xué)校已經(jīng)放了學(xué),，幾個和尚被綁起來吊在了樹上,。學(xué)校的老師下山報信，縣衙派來了兵,，解留,、相州、漢東鄉(xiāng)(以曹村為中心,，因在漢王山東邊稱漢東鄉(xiāng))等鄉(xiāng)的聯(lián)莊會合力攻漢王山,。21個土匪，除了一個跑掉外,，其他都被打死,，割下頭來掛在相州的牌坊上示眾，幾天后又送到縣衙領(lǐng)賞去了,。
我小時坐過這種大車子,。那是六七歲的時候，隨母親去住姥娘家,，我家離我姥娘家的塔西橋村八里路,，記得那是秋收結(jié)束后，農(nóng)家的活都忙完了,，父親和叔叔推車,，小姑幫牛，把母親,、我和二弟送到姥娘家,。大約住二十來天，再來把我們接回去,。坐在車內(nèi),，像在一間移動的小屋子里，感到很神秘，聽著小姑喊牛的聲音,，車輪轉(zhuǎn)動的“吱吱”聲,，雖然單調(diào)，但也有一種尊貴,、舒適的感覺。我們沿路可以掀起簾子看風(fēng)光,，有時過河,，有時爬坡，到料疃村西的路上我掀起簾子,，看到西嶺坡上一片古老的柿子樹,，很像我家的年畫中的景色，古老而神秘,，至今記憶猶新,。
當(dāng)轎車用的時候，車的前后兩頭都是用布簾子擋著的(一般用帶花紋的線毯),，在后邊推車的人根本無法看到前邊的事,，這時就依靠前車戶兒喊的口令來引導(dǎo)后車戶兒的行動。
前車戶要會喊口令,。那口令必須講清楚車前面的地貌特征,，以便讓后車戶及時把握，根據(jù)情況靈活處理,。比如,，遇到下坡，左邊偏低就喊“下崖古,，慢大溜兒,，里腳里坡”。后邊的推車人一邊“啊,，啊”地應(yīng)著,，一邊用勁撐著套在兩只手腕上的“粘住”套扣。兩根“粘住”就會從兩邊夾住車輪,，達(dá)到剎車,、減速的目的。同時根據(jù)前車戶兒的提示,，注意左邊腳下的地形,。
“粘住”，相當(dāng)于剎車系統(tǒng),，是兩根插在大車輪兩邊的木柄,，前方后圓。靠后的一頭用繩子掛在兩只舊布鞋上,，套在后車戶的手腕上,。需要剎車時，兩腕用力往外撐,，這樣夾住車輪,，達(dá)到剎車的目的。有的推車人,，還故意在車輪的一側(cè)砸上一根竹掃帚的棒,，粘住磨著竹質(zhì)和木質(zhì)不一樣。這樣剎車時就會發(fā)出吱吱的響聲,，與眾不同,，很好玩兒。
如果前邊有片淤泥,，車輪會陷進(jìn)泥里,，或者走溝底，兩條腿伸不直,，就事先喊“兩蜷腿喲”,，后邊的人就“啊，啊”地答應(yīng)著,，一唱一和,，像大集上賣包子人的腔調(diào)，也像號子,。麥車垛高的時候,，前車戶兒要高聲喊，否則后邊的人隔著麥車聽不清前邊的口令,，就會出麻煩的,。有的小路，兩邊是小溝,，路成魚脊?fàn)?，就喊：“單挑！”提醒后車戶兒小心,。只走中間小路,，別失了腳。如果只有一面低洼,，就根據(jù)左右喊“里手”“外手”,。凡是推大車子，都要有襻,，套在脖子上承擔(dān)著車的重量,。前邊地形如果兩邊高，后車戶的車襻就松得不著肩了，前邊就會喊“兩托襻”,。車襻一般都是麻繩編制,，車襻套在脖子上承擔(dān)著車的一部分重量，這種負(fù)重,，有時是靠脖頸超負(fù)荷的支撐,。特別是后車戶兒，重量太大,，脖子壓得腫起來是常有的事,。過去，每個村都會見到一些脖子后頭鼓起一個饅頭狀肉瘤的人,，這樣的人都是被車襻壓的。他們是出過大力的人,。記得小時候有位外號叫“大把頭”的大爺,，他的脖子后頭就有一個饅頭狀的肉瘤。他人很和善,，在場院里,，他干完打場或壓場的活時，坐在地上休息,，抽著煙袋,，我好奇地去摸他那個肉瘤，他也不發(fā)火,。那肉瘤軟軟的,，我以為好玩兒，但長大了才知道,，那是苦累辛酸的證明,。這位大爺還有一個習(xí)慣動作，待不多大一會兒,，他就會伸一伸脖子,，頭晃一晃。這無疑是他年輕時推車被壓時活動頸肩的動作,，久而久之,，便成了習(xí)慣。雖然推大車子是農(nóng)村最重的活兒,，但是憨厚的農(nóng)民還是以此為榮,，因為沒有一定的個頭和力氣是干不了這種活兒的。莊戶人值得驕傲的東西不多,，能推大車子就成為一種資本,。大家以能不能推大車子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，常說：“創(chuàng)不上支襻那還叫個男子漢？”
推大車子的人,，在夏天熱的時候,，大都不穿上衣，只光脊梁披一條披布,。披布大約有一尺多寬,，從脖子搭到兩手那么長，護(hù)著肩膀和兩臂,，防止車襻磨皮肉,。因為穿著褂子，被汗水濕透,，貼在身上,，極不舒服，有了披布,，可以隨時擦汗,，也可以在河里擰一擰再披上，圖個涼快,。車走到半路,，停車休息時，還可以用披布當(dāng)坐墊,。這在當(dāng)時也是鄉(xiāng)親們在服裝設(shè)計上的一種創(chuàng)造,，以適應(yīng)勞動為美、為上,。除披布外,，推車人還有一種特有的防汗工具“汗溜子”?！昂沽镒印笔囚杖~的纖維編制,，一圈棕毛，像一排毛刷,，戴上圍繞額頭,，可以阻止從頭上流下的汗水的流淌，在推車人來不及擦汗的情況下引導(dǎo)汗水從棕刷上滴下,，以防汗水流到眼里,。這時，手是倒不出來擦汗的,。
如果車前頭遇到有石頭,，前車戶兒就喊：“石頭絆腳”或“招古顛”。遇到過小河,，河中有墊腳的石頭散落在河中,，就喊：“看著脈呀,。”口令多種多樣,，有時口令也會根據(jù)實地情況現(xiàn)編,。記得有一次，我們隊里的老會計單文齋推前車戶兒,，在過溝時,，前后左右都難走，沒法提示了,，著急了,，他就喊道：“看著腳下，四面子大不善??！”這在傳統(tǒng)口令中是沒有的，其隨機(jī)應(yīng)變,，傳為佳話,。還有的口令是讓后邊的推車人如何使用車襻，如“里搭襻”是左膀子使勁兒,，拐肘使勁兒少，“外搭襻”則是相反,。往左拐叫“掐里調(diào)外”,，那就要右膀子使勁兒。
什么是好車戶,？前車戶兒要有“好標(biāo)頭”,，要把住方向，口令要清楚明白,；后車戶兒要有“好調(diào)頭”,，跟上路況的變化及時調(diào)整車的方向。拉莊稼的時候一般天氣熱,，特別是拉麥子,，最辛苦。拉到場上,，卸下車后推車的就用披布擦擦汗水,，然后到場院邊水罐前，拿起勺子舀水喝個夠,，因為這時他們身體的水分消耗量是很大的,。
大車子在滿載的時候歪車是常有的事，這時車耳子崴斷的可能性很大,。這種情況下回家修理是不可能的,，因為你無法把很重的車?yán)丶?。所以，每輛大車子的后車把兩旁一邊掛著一個車耳子即安輪軸的榫座,，一邊掛著一個油壺,，一是可隨時換上車耳子，另外可以隨時點在車耳子上油,，因為車軸是木頭的,，及時點油以防磨損太快。大車輪是木頭的,，為了耐用,，車輪著地的一面都要釘上鐵瓦。
做大車子的技術(shù)要求很高,，特別是車輪由多塊木頭湊起來呈一個整圓,，差一點兒都不行。據(jù)陶家?guī)X的老人回憶說,，有個人是開木匠鋪的,，做大車子出名，他對技術(shù)要求很嚴(yán),。他做的車輪子做好后扔在水灣里過三天再撈出來,，打開鉚卯榫里邊還是干的，說明嚴(yán)密,。有時候做完車輪,，他覺得不滿意就會砸碎，別人勸說也沒有用,，不管是干了多少天的活也得重來,，從不顧惜。就因為這,，村里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“活閻王”,。
幫牲口也是很講技巧的。我的堂叔哥馬新安比我大三歲,，他幫牲口就受到所有推車的大人們一致稱贊,。說他“趕眼色”，牲口幫得好,，可以省推車人好多力氣,。比如上大坡前，要提前加力,，喊牛用力拉,，與推車人配合好，一股勁兒就拉上坡,；否則三住兩歇,，牛多費了勁兒,，人駕著車還格外累人。比如遇到下坡,，幫牛的要及時用鞭桿挑起拉繩,，防止拉繩松了拖在地上。因為那樣,，前面的駕車人不小心就會誤踩到拉繩外,，牛一旦使勁兒，拉繩崩直,，駕車人的一只腳就會被拉起,，那樣容易出事故。有時事情就發(fā)生在一瞬之間,，所以幫牛人要很機(jī)靈才行,。在村里行車，有時會遇到直角拐向另一條街,。這樣的情況,，幫牛人就應(yīng)先挑起拉繩看車行的情況，牽牛先拐彎,。這時,，因拉繩不上力了，前車戶兒就要喊：“掐里調(diào)外,，跟著跟著,。”如果是右拐就喊“掐外調(diào)里,，擁著擁著?！甭牭娇诹?，前后一齊使勁兒，靠兩人前拉后推的力量把車轉(zhuǎn)過彎來,。這時幫牛人就要趕緊把拉繩放下,，催牛加勁兒拉動拐過彎來的車子，為駕車人接力,。
我曾經(jīng)幫過牛,。那是1958年的春天。當(dāng)時我有十一二歲吧,，各個隊都在往外拉土,，我?guī)团＠囃乩锼臀菘蜃油粒腋赣H在后邊推,。有一個叫孫家如的復(fù)員軍人在前邊推,，拉到地里,，車子放下了，因為牛去找草吃,，我沒牽住,，把還沒卸屋框土的車?yán)沽恕Ｎ腋赣H氣得抽出“粘住”來打我,，幸虧孫家如拉著,，我才躲過了一場好打。父親生氣地罵我：“燒火不著,，頂門彎彎,。”頂門是那時家家為防盜,，大門關(guān)上后還要用頂門棍頂著才保險,，頂門棍以直的為好，彎了就使不上勁兒,。父親的意思是罵我干什么也不中用,。多年后我跟孩子們說起此事，小女兒還逗趣地說：“喲,！俺爺爺還會作詩來,！”令我哭笑不得。我現(xiàn)在仍然記著那些推車的口令,。主要是因為小時候,，做過的游戲的記憶還沒忘，那是世世代代傳下來的,，就是推大車子,。我們到嶺上去割草時順便到嶺溝里割一些野生的葛藤(現(xiàn)在沒有了)，回家擰成繩,，做成拉繩(接成一個圈),，秋后也用地瓜秧子。拉繩做好后,，前邊一人套在脖子上用兩肩拉,，當(dāng)“牛”或“大騾子”,，后邊兩人背對背挎起胳膊,，把拉繩掛在后頭的車戶兒的腰間，這樣一套大車的規(guī)模就全了,，就可以拉了,。
前邊幫牛的拿樹條子幫著拉車的“騾子”，不時地喊著“駕,，咿,，唔嚎唔嚎……”當(dāng)“騾子”的人就使勁兒拉,。后頭兩個駕車的人就根據(jù)地形一呼一應(yīng)地喊著：“下崖古，慢大溜……”“噢……”一輛車四個人玩,，有時組合幾輛,，拉車、推車,、幫牛的角色輪換著玩兒,。在月色好的晚上，常常玩得一身汗,，盡興方罷,。
這種游戲不知傳了多少代，既有趣,，又實用,。通過這樣的游戲，大人們?yōu)橥拼筌囎舆@活計培養(yǎng)了接班人,、后備軍,。可是我們這一代雖然學(xué)會了推車的一套口令,，但到了能推車的年齡,，游戲也失傳了，大車子已經(jīng)從歷史舞臺上永遠(yuǎn)地消失了,，時代已經(jīng)與那種沉重的體力勞動告別了,。
(馬新義，男,，1946年出生,，諸城市舜王街道人，濰坊市博物館研究員,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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